PC评论 I 崔洁 I 高温景观
展览现场:崔洁:高温景观,柯芮斯画廊,伦敦,2023年9月22日11月4日
高温景观
撰文:吉娜·布恩菲尔德(Gina Buenfeld)
将无比巨大建筑变成现实的各种集体实践,蕴含了社会的愿景。划破天际的大楼在矗立姿态中经年累月,迎来一代又一代都市住民,承载着一个时代的价值观走入未来。至今仍在伦敦都市景观中屹立的中世纪教堂表达了前启蒙运动时期将仿效(mimicry)作为崇拜形式的意识;它们华贵的装饰和玻璃窗棂不仅为空间引入光芒,也回应了自然的形态。那么,在当下,在毁灭性环境变化、极不平等经济发展、诸多大陆即将无法为人提供生存环境之时,我们要如何考虑摩天大楼的意义?
艺术家崔洁早期实践中的社会政治层面与公共雕塑及建筑内含的历史因素有关;这种关注在其近期“高温景观”展览中演变为对环境政治的关注——检视人类文明与自然的关系,以及持续升温为全球带来的巨大灾难。凌厉果敢的系列画作的主要灵感来源,是温度过高、几近人类生存适宜度临界点的都市环境中的标志性玻璃幕墙大楼。它们象征了当代世界对景观的理解——这些外表铺满高反射性有色玻璃的钢结构建筑巨物依赖在制作过程中经受高温处理的材料,而这也意味着巨大的碳排放。建筑外表面以一种类似仿效(mimicry)或同化(assimilation)的方式映射了周遭的环境。建筑内部则配备了一套完善的、优化人类生存条件的微气候系统,用环境控制器、空调和人造光进一步激化全球变暖状况。这些摩天大楼就是维多利亚时期温室空间的高科技版本,而后者或许就是首个工业生产的微气候系统。摩天大楼并不旨在把握环境变化,而是在人类与自然之间固守临界点或保护容器的位置,不断持续建立根本的、人造的人类—自然分野。工业革命加速了这一异化,但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此异化的方向早在以上帝的形象创造人类之时便已确立——人类凌驾于其他生灵之上。这就是现代时期人类中心主义的基础观念:人类世界是有别于并高于非人世界的,而这概念可被泛滥、肆意地在各个领域应用,但人类的傲慢在今天终于迎来了清算——塑造了人类文明的价值观正在当下摧毁着人类文明本身。
展览现场:崔洁:高温景观,柯芮斯画廊,伦敦,2023年9月22日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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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洁,《瓷器长颈鹿和北京国家电网大楼》及细节(Ceramic Giraffe and State Grid Corporation of China, Beijing),2023,布面丙烯,250 x 180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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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洁,《瓷器长颈鹿和卡塔尔⾼等教育理事会》及细节(Ceramic Giraffe and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and Higher Education, Qatar),2023,布面丙烯,250 x 180 cm
崔洁的复合绘画图像引用了建筑与自然有机形态的测绘学关系(topographic relationships)。两幅绘画作品中均出现了长颈鹿的形象,包括一头成年长颈鹿及一头幼年长颈鹿,且这动物带有关怀、照料的姿态,并与其身后矗立的模块化建筑立面形成了形式对话。标志性的动物皮肤纹理在画作中演变为适应高温环境的表面,而形似高温窗户的纹样优化了动物躯干,让血液得以顺畅流淌至体表。画中的对立关系展示了可与建筑技术匹敌的自然智慧。白蚁土丘内的中空透气区域、蜜蜂蜂巢中的排水系统——人类的工程技术也是从自然中学习、由自然原则所掌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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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洁,《瓷器吻鹅和上海华能联合大厦》(Ceramic Kissing Geese and Huaneng Union Tower, Shanghai),2023,布面丙烯,200 x 150 cm
在别的一些画作中,崔洁描绘了其他动物——包括一对吻鹅和一头鹿——以及象征了火元素的烈焰,这些图像是被夸张化、蜿蜒伸展的自然形式。这些占据了构图前景的形式,事实上来自1970年代及80年代改革开放后中国所生产的陶瓷雕塑。它们在画面上变得巨大,其比例被主题形象和画作背景的动态关系所扭曲,也在崔洁的笔下获得了一种别样的光晕:陡增了一重万物有灵(animism)意味,挑战了西方自科学和工业革命以来未被撼动的假设——自然是无灵魂、纯粹机械式的。在“高温景观”所有绘画作品中出现的动物形态工艺品,都脱离了其原有的家居语境及商品语境,被崔洁提升为有尊严感的偶像物。
它们也带有一丝哀愁,象征了以大规模生产和消费市场——也就是推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当代人类无法逃离的力量——为中介的自然欣赏实践。陶瓷雕塑是用陶土经高温制作的工艺品,最显著特质之一便是器物表面上的裂纹。这种裂纹曾被认为是上釉过程的纰漏,后被视作是此种工艺品的独特且正面的特点。所谓纰漏或错误是自然的核心元素之一——进化的过程就是被基因复制过程中的错误所推动的,而无瑕且永生的结构是非自然的、僵死的概念。就像是侘寂美学原则一样,崔洁描绘的陶瓷工艺品承认其制作过程中出现的自然纰漏是美的。
展览现场:崔洁:高温景观,柯芮斯画廊,伦敦,2023年9月22日11月4日
在疫情期间开始创作的“高温景观”系列画作,是在以下背景中诞生的:作为统一且分化的有机体及栖息地的地球被一个危机所牢牢钳制。画作也直接展露了众多生命之间恒久维系的盘根错节。因都市生活不断对自然施压,微型有机系统跨越了种族的边界,在既有经济、地缘政治行为模式之中催生了嬗变。全球气候系统也促使我们意识到人类对自然世界完整性(众生命的基础)的依赖。气候危机是一次全球性的危机,但其体验却是不均等的:已完成工业化进程的国家用财富、空调和海防来转移环境影响,而贫困国家的人们——也就是受全球变暖影响最严重国家中的人们——除了移民之外并没有什么生存选择。就像是龟裂大地或干旱土地上的裂口,也像是崔洁画作中陶瓷工艺品上的高温处理裂纹,胜利者与失败者、特权地理区域与最贫困地理区域之间也在出现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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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洁,《瓷器双鹿和达喀尔⻄⾮国家中央银⾏总部》及细节(Two Ceramic Deer and The Central Bank of West African States Headquarter, Dakar),2023,布面丙烯,220 x 180 cm
崔洁的绘画艺术位于环境意识与资本—帝国动机的交错点,在多个层面上揭示了运动、交易与转变的轮回。大气系统在全球各区域循环;人、信息和网络数据的流动也是如此;资本和商品的全球交易更是如此。“高温景观”中的作品描绘了阿布扎比、迪拜及卡塔尔等盛产石油地区的建筑——它们都在造成全球变暖现象的交易经济系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崔洁笔下的许多建筑都是大型金融或交易机构的据点,诸如雅温得中部非洲国家银行总部大楼,以及阿比让西非国家中央银行大楼等,这些建筑统领了各个非洲国家的城市天际线。于1960年代及70年代落成的摩天大楼就是权力的中心,象征了攫取并进一步在发达国家大众消费市场循环流通自然资源财富的行为。崔洁作品中出现的陶瓷工艺品延续了中国自十六世纪以来对外出口瓷器的历史——欧洲曾是中国的最大瓷器市场。自二十世纪末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制造的陶瓷工艺品也大量出口国外,为全球贸易带来繁荣。
崔洁的绘画作品中也可见繁多科幻语言符号,设想了气候变化之后的未来境况。作品中的类生物形态像是来自过去的幽灵一般虚幻、纷扰——它们看起来真实,却又难以捉摸。它们像是关于后启示录景观的预言;在未来世界中,人们怀旧地渴望生态多样性,渴望一个依旧栖息着大量非人生灵的世界。后者的栖息地在未来图景中早已因气候变化而消失殆尽。哀愁将非人生灵置于未来的虚幻记忆之中,因为它们早已不复存在。人类熟悉的动物的怪异形态、悚然再现形式看起来属于科幻(science fiction)领域,或气幻(climate-fiction)领域。崔洁的画作让人想起2018年的电影《灭绝》(Annihilation),以及塔可夫斯基1979年电影《潜行者》(Stalker)中的“禁区”:一个怪诞的后启示录式区域,这里的人类踪迹背后潜藏着一个邪恶、强大的幽灵。崔洁的生灵形象是崇高的(sublime),并带有压倒性的尺度,就像是大楼一样庞大,提醒着我们:自然值得敬畏、赞叹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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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洁,《瓷器马和洛美⻄⾮国家经济共同体投资开发银⾏》(Ceramic Horse and the BIDC building, Lomé),2023,布面丙烯,180 x 220 cm
崔洁绘画作品的底层结构中有黑白相间的线条——由1和0组成的二进制语言。精细的网络结构作为非语意形式(asemic form of language)将构图中的诸多元素联系起来,这结构有时是直线条、平行、理性的,有时蜿蜒、有机、无序,似乎想要展示自然与文明的关系是复杂且有共生意味的。黑白相间的线条也让人想起中国传统丝绸工艺的纹理,而这也与基础电脑技术紧密相连——难以想象地复杂的数码世界就是以此为起点的。
崔洁的形式语言结合了对现实世界的描绘,以及技术想象或数字想象(technological or digital imagination)的视角,呈现了让人晕眩的技术—工业时代异化景观。画作中充满能量与动态的表现方法试图理解以数码及消费网络为中介的自然世界生命经验,并试图从独特的视角思考气候变化带来的生态灾难。崔洁似乎想要对工业化世界以巨大代价追求审美的举措发出诘问,拒绝歌颂现代性以扭转未来主义对工业城市的崇敬——未来主义者将工业城市视作是人类战胜自然的象征。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通过浪漫主义传统来理解这些画作:通过崇高(sublime)与优美(picturesque)之间的张力来看待这些作品,通过都市建筑理性形式与自然有机形式的关系来考虑这些画面。崔洁的绘画是生态批判(eco-criticism)的寓言形式:代表了新世界的现代建筑,被置于作为过去时代文化能指(cultural signifiers)的陶瓷动物所构架的框架之中。就像是许多失落的乌托邦或消失的文明社会一样,崔洁的画中世界充斥着一种因帝国衰落、桃源崩坏而生发的怀旧情绪,人类的废墟在自然面前自惭形秽,却又被自然回收,被自然疗愈。
就像是J·G·巴拉德以气候为主题的著名小说——包括《水晶世界》(The Crystal World)、《被淹没的世界》(The Drowned World)和《燃烧的世界》(The Drought)等——崔洁的作品探索了人类想象力展望未来、自我治愈的潜能。她的作品预示了由经济、物质、文化和环境复杂交流造成的悲剧性未来。在这里,表面是至关重要的:光亮的镜面玻璃建筑立面以现代性的诱惑语言言说;龟裂的上釉陶瓷哀悼焦土大地;绘画的扁平表面通过纹样和仿效手段结合多种元素。分裂表面之间有一种富有韵律的运动——光和色彩造就的闪亮维度。在空间关系、主题和媒介的复杂相互作用之中,万花筒式的全息包容性和奇异感扑面而来。这种艺术体验似乎忠实于现代生活,也就是让过去、当下与未来、数字与物质、文化与自然以魔幻般的方式相碰撞的复杂现实。
本文作者吉娜·布恩菲尔德(Gina Buenfeld)于伦敦卡姆登艺术中心(Camden Arts Centre)担任策展人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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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C展讯 | 崔洁:高温景观
崔洁
崔洁(1983年生于中国上海)的绘画艺术实践融合真实和幻想的不同层次,以探索不同领域和地缘政治背景下的异质视角。她描绘的城市与她的个人历史密切相关:观者可以从包豪斯建筑原则、苏联共产主义美学或日本的新陈代谢主义建筑运动等庞杂主题中辨认出丰富而深邃的影响及轨迹。在描绘特定的城市、建筑、结构和景观时,崔洁探索了嵌入式的历史视角,并巧妙地提出了距离、角度和时间的政治意义。崔洁于2022年瑞士巴塞尔“意象无限(Unlimited)”单元展出了大型绘画《人民的广场》,其绘画作品在近期正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展出。近期个人展览包括:“高温景观”,柯芮斯画廊,伦敦(2023);“模范新村”,焦点画廊,滨海绍森德(2022);“从亭到太空站”,曼彻斯特华人艺术中心,曼彻斯特(2019);“凌霄阁”,柯芮斯画廊,伦敦(2019);“造一把好椅子”,天线空间,上海(2019);“偌大空间”,OCAT深圳,深圳(2018);“后来,从前”,mother’s tankstation,都柏林(2016);“崔洁”,START Gallery,雅法(2015);“新旧都市方案”,Leo Xu Projects,上海(2014)。其作品曾在近期于多国机构参加联展,包括:芳达提美术馆,荷兰(2023);北京艺术双年展(2022);亚洲协会美术馆,纽约(2022);布雷斯特栈桥当代艺术中心,法国(2022);蓬皮杜梅斯中心,法国(2021);X美术馆,北京(2020);蓬皮杜艺术中心,巴黎(2020);Para Site,香港(2019);外滩美术馆,上海(2019);广东时代美术馆,广州(2018);MoMA PS1,纽约(2017);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7);Metro Pictures,纽约(2017);卡斯雕塑基金会,萨塞克斯(2016);K11,香港及上海(2016);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5);坦帕美术馆,佛罗里达(2014);圣彼得堡美术馆,俄罗斯(2014);奥克拉荷马市立美术馆,美国(2014);以及民生现代美术馆,上海(2012)。